一名“家事”法官的內心獨白
發布時間: 2023-10-08 文章來源: 作者: 葛娟
與其說是他的故事,不如說是一場事故。
1999年夏天,他從海門中學畢業,考入蘇州大學,意氣風發。大學里,他勤奮好學成績全優,還善結人緣,四年一直是學生會干部。大學畢業,順利拿到上海大公司職位,領導器重還專門來海門家訪。他的未來是按著前程似錦徐徐展開,是呀,他說話溫文爾雅,做事勤懇得體,長得儀表堂堂,又有拿的出手的文憑,有什么理由不如花似錦呢?
然而,意外總是蹲伏在某個角落伺機而動,只是在春風得意馬蹄急時茫然不察。他的意外是一場車禍,改變了一切,故事突然急轉直下,他的人生從此恍若隔世。
2003年,也是夏天,他到工作單位報到的前一天,事故中他顱腦受傷,僥幸留得性命已是意外了。治療結束已是三、四年后了,之前的一切,似乎是別人家的人生了。雖然他極力地想證明或者留住過去,但終究是不同了,不僅僅是智力,連維持正常生活能力都很艱辛。
2007年初夏,他才開始在昆山一帶的福利廠打工謀生。也是那年,他結識了一個來自連云港東海的女子,幾個月后,他和她結婚了,一年后,他有了女兒。他父親聽到她生下了女兒,手舞足蹈的高興啊。是呀,太不容易了,命運似乎又對他展露了一絲的笑容。
生活是饋贈,也是掠奪。女兒是希望,也是責任,他和她日子本來清苦,現在更是手忙腳亂,車禍后的性情變化也乘機出來搗亂,常常無緣無故發火,這日子,可以想象有幾地雞毛。終于,2013年初夏,她帶著女兒從家里搬走,繼而回到連云港娘家生活。這一走就是九年。
而我是作為法官,參與到他們的人生。三年前,出現在我視線里的她是原告。一年前,我第一次見到他,是在兩名法警的陪同下。因為,他父母說,他就是精神病人,一提及離婚就會發??;你們法院怎么審都可以配合,但不能被他知道刺激到他??墒亲屗改柑峁┰\斷報告,卻遲遲不來。法官會議討論的結果,上門看看情況。還是大夏天的一個下午,他答應會來應訴,努力表現他是正常的,努力的痕跡是讓人心酸的。閑聊中,法警劉飛云發現他和他是海門中學的同級校友,這樣的發現讓人唏噓的?;厝サ穆飞?,大家沉默了許久。
她說,這些年了,離不離婚無所謂,是孩子要上初中了,戶口要趕在開學前遷去,而遷戶口要離婚才行。這些話,都細細地交代給了他。開庭的時刻到了,望著空空的被告席,說不出的滋味。而她,明明很失望,卻在努力克制著,克制也是讓人心疼的。當年的她,本科畢業于鄭州某大學,生活的百般蹂躪,沒有磨去教育的痕跡。
當即帶著原告和合議庭趕到他家,緊閉的門是敲不開的。泱泱地回到審判庭,缺席審理。庭審中,她陳述,與他結婚時,立愿相濡以沫終生,事與愿違,如他父母能在艱難時給予幫助,就能扛下去,她要工作,要照顧女兒,女兒上學也無人接送、照管,太難了。他父母坐視不管,未能施與援手,都是她獨自解決。最難時,已一人熬過……
猶豫了許久,寫下了我的判詞:……因身體原因未能承擔起為人夫、為人父的責任,原告獨自撫育孩子、維持家庭,未能得到被告及被告父母的分擔,亦未能感受到基本的家庭溫暖,而被告腦部受損后,脾氣暴躁,遇事激動,無法控制情緒,對生活有較大負面影響。原告雖在婚前已知被告留有后遺癥,但其所求也不多,無非是安穩的生活,怎奈一人難敵長年累月的辛勞,從而失去了婚姻生活的希望。我們亦注意到,原告為家庭女兒負重前行,其情可憫,被告及其家人卻也讓人失望。只是,人生是一場沒有終點的修行,現被告也愿意盡己所能來改善自我,倘若被告父母亦能感知原被告的婚姻不易,在生活中給予有效的幫助,盡力溫暖原告,生活的微笑或許就在拐角處。故請原告再努力一次。且再給被告一次機會又何妨?望被告能共情原告的付出和擔當,珍惜手里的幸福,努力溝通,盡力彌補,原告要求離婚的訴訟請求,暫不予支持。
判決書郵寄送達后,我又上門送達,依然是門戶緊鎖,敲不開的門,站在門口,手寫一份信留給他。我不知道自己期望的是什么。
轉眼又一年,某天,系統里又跳出了她和他的名字,案件又來了。助理告訴我,他在德勝殘疾人之家。六月底的一天,聯系了負責人倪主任,倪主任說,他很少與人交流,刻意回避家庭情況,很懈怠,基本不去車間干活。找到他時,他躲在宿舍里,看到我時是局促的,他保持著斯文告訴我,去年沒應訴是他父母的意思,我寫的信他看到的……,他渴望見到女兒。當他聽我說,要爭取在審理中讓他見到女兒時,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光。他絮絮叨叨地介紹自己的情況,說自己的辦公桌在倪主任的后面一張,這兒是宿舍,他是回來休息一下的……他用撒謊的方式極力掩飾自己的窘迫是讓人為之動容。
那天,在他宿舍里,我們逗留了一個多小時,交流、觀察、評估,他安靜中略有不安,溫和中有幾許躲閃,反應比常人略有遲緩,不斷地試圖證明自己還沒差到哪里去;他是愛面子的,他的掩飾是對現下的自知,沒有他父母描述的排斥和抗拒。他是有民事行為能力。我心底柔軟的計劃是,如何能讓他見上女兒,如何更妥當地安排見面。
計劃能成否的擔憂,不僅來自她可能會拒絕,更多的是對他和他父母的不確定。
排在8月1日下午開庭,這樣上午就是他和女兒相處的時間。沒費太多的周章,她答應孩子帶來。而再撥打他的電話卻是關機。聯系倪主任得知,我們走后他消沉了很多,后來父母來把他接走了。聯系他父親,意料中的推脫。臨近下班,問車隊借了車,途中打他父親電話,慣有的支支吾吾,言語中得知,他正在那吃午飯,便直接讓他接電話,電話里他沒有躲避,隱約能感覺的些許期待,他說五六分鐘吃完飯,再十幾分鐘路程趕來,當聽說我要趕去,便細致告訴鄉下的路怎么走,他會等在某個小路邊招呼的。七拐八拐的鄉間小路,遠遠的一個人頂著烈日不停揮手,是他,果然!他殷勤張羅停車,引進屋,那是農村自建的拆遷過渡房,確實熱。我說要送一根風箏線到你手里,要珍惜,或許這是唯一的機會??吹贸鏊改傅念檻]、猶豫,但他眼里只有期許的光。走時,他送到車邊,靦腆的笑,不停說天氣太熱。
雙休日,我一直在揣想著周一N種開頭,揣摩著與孩子見面穿制服呢,還是尋常的衣服?會不會有把控不了的狀況或者事與愿違的結果?怎樣才能有想要的結果?
這天,一到辦公室就打他電話,電話通的,是他哥哥接的,我再三要求,他哥哥勉強將電話給了他,但打開了免提……。拿了車,拿了準備好的零食,去接她,看到她帶著女兒等在旅館樓下,母女倆正說笑著,我伸手召喚,她趕過來,孩子很明媚。上車,聽我夸女兒教育得很好,她很開心爽朗地笑了,真的???路上,她告訴我,女兒是班里的第二名,她在做酒銷售,業績是公司最高的,每年有七八萬收入。我告訴她,這會先送女兒和他見面,下午再做孩子的筆錄,并讓孩子不要緊張,要把媽媽的良好教養拿出來。她笑了。
車停樓下,他和父母兄嫂趕來相迎,電梯里,他不知所措地笑著,我推了推,孩子低低地喚爸爸,他憨憨笑、糊糊地應著。坐定,女兒的眉眼像他,聽我這么說,他笑得更憨了,話也不會說了,只是笑,只是癡癡地盯著對面的女兒。是呀,暌別九年了!他父親問,這是我的小孫女嗎?我趕忙讓孩子挨個稱呼他們,老人哽咽了。老人說有個禮物要送,要不?要的。老人這才遞過來,是照片,一張是孩子一百天照,一張那時無意中拍下的全家福。老人確認了被接納,激動地語無倫次了。這些安排,他們是反復推敲的,很細節,有刻意,也有小心翼翼。他提出要帶女兒去19號樓,去看看他住的家。又補充道,也是女兒自己的家。他迫切而忐忑地望向我,又望向她和女兒。她爽朗地回應,他便像孩童般地笑了。
中午,安排她們和他們一起午飯,回到家已是十二點多,簡單吃了一點,便早早到了辦公室,靜靜地等待下午的到來。
下午,把他們帶到會議室。他父親反復說,今天太開心了,辛苦了,謝謝。而她母親出乎意料的平和,放松,沒有一直以來的對抗和防備。我想,她和女兒走后,他常常無緣無故沖母親大發雷霆,是在責怪,所以老太總是擔驚受怕,日子過得很不容易,或許老人心里有太多無處可傾吐的后悔、苦楚。
孩子說,之前沒想念過爸爸,“爸爸”只是個名詞,看到別人家爸爸時偶爾也會想。今后,也有爸爸可思念了。她要努力學習,希望長大到海門工作,如果媽媽愿意,也接來,這樣方便照顧爸爸媽媽。當我把筆錄拿給他們看時,剛還談笑的他、他父母和她,眼眶都濕潤了。沒有懸念,孩子選擇隨她生活;探望安排,是每年暑假可以接到海門生活15天。撫養費,他沒有收入,她不打算要,但盤算了許久,我還是提出每月三五百的建議,因為他是父親,女兒是他迎光回應生活磨難的勇氣;當然也可以沒有。他略思索說,先三百吧,后面爭取多點。
他說,今后有了新目標和動力,我要在自己能力范圍內去闖,無論結果如何都要努力,我會想辦法用積極的態度去做,不再依賴父母的保護傘了。他父親說,難以面對的事經過法院處理,竟然有了好的結果,感謝你們。今天我孫女回來了,喊我爺爺,非常高興……(摘錄自調解筆錄)
給他們的法官寄語是,今天,對于你們是不尋常、意義非凡的一天。希望你能承認失去,勿自卑,接納谷底,不為難自己,擔起責任盡力往上走。人生實苦,但請你們能足夠相信,生活自會有積少成多的力量。他爽快回應,主動伸出手,祝愿她順利。
莎翁說,在灰暗的日子中,不要讓冷酷的命運竊喜;命運既然來凌辱我們,就應該用處之泰然的態度予以報復。